外滩M室内乐音乐会,主人米歇尔在介绍演出嘉宾朱莉亚
上海是西洋古典音乐进驻中国的第一批登陆场。这座城市可能有着中国最早的管弦乐音乐会(可以追溯到年),也有着最早的管乐队。外国文化与中国文化在这座城市盘根错节,留下了诸多难以磨灭的印记,有日式公寓、西洋建筑、南洋住宅和梧桐参天的马路。深藏在楼宇上街道旁弄堂里的,还有少为人知的古典音乐印记,透出时光的斑驳。
音乐沙龙萌芽
在一座城市日新月异的自我更迭中,高楼大厦的崛起、文创园区的建立,往往伴随着旧城区改造,一些在老旧文艺空间里举行的古典音乐活动或随着场所一起消失或迁移,留下些许只言片语和斑斓照片残余于网络。但对于亲历过的人,记忆犹新的是那些世纪之交时空间与音乐的独特融合,难以替代。
这其中就有尔冬强工作室举办的歌剧沙龙。尔冬强是摄影师兼收藏家,他曾在闹中取静的绍兴路靠近陕西南路的地方开办汉源书店,早早就推出如今常见的多业态经营策略。在书店里,人们坐在靠窗的座位,点上一杯咖啡,或边品茗边看书。那是世纪之交,互联网尚不发达,我大学毕业后就到附近的电力大厦上班,经常趁午饭后的闲暇跑到书店翻阅最新进口书籍。身为英语专业工作者,我如饥似渴地汲取养分,随后跑到同在绍兴路上的上海音乐出版社,凭借自觉长进的英语知识,与杂志编辑洽谈翻译稿约。
离汉源书店不远处的泰康路是我解决午饭之处。那时泰康路狭长的胡同盘踞,街道旁和弄堂里多的是地摊火锅和柴爿馄饨档口,丰俭随意,菜量喜人。一次偶然的巧合,我中午觅食时发现一条弄堂里开着陈逸飞的画室,隔壁是尔冬强工作室,便仗着自己是尔先生的汉源书店会员,敲门进去一探究竟。
落地玻璃门打开后,我仿佛进入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盗梦空间里,如篮球场般大小的地面光滑而干净,四面的墙洁白而纯净,灯光均匀而柔和,上面挂着各类版画收藏。在这个工厂厂房改建的画廊的二层,是工作室的办公场地兼会客厅。那可能是我第一次驻足如今司空见惯的艺术空间,它当时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赢下20局拳皇。
这个长方形的空间窗明几净,充满艺术氛围,一度承载了上海第一批音乐沙龙的举办。年至年的12年间,尔冬强工作室便驻扎在泰康路弄,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会举办歌剧沙龙,坚持了好几年,我也有幸参加过一次。在尔先生的开幕致辞和版画介绍后,来自上海歌剧院的男女独唱演员会在钢琴家的伴奏下献上咏叹调精选音乐会,随后宾客们可享用精致的小食晚餐直到夜深时分。视觉、听觉和味觉的享受在这里交相辉映,放到如今依旧是难得的体验。
年,尔冬强工作室搬离泰康路,旧址改成了火热的美食城。整个泰康路里弄升级换代成了田子坊文创区,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驻足消费,感受着由尔冬强等人在这里撬动起的文化繁荣。
从前门到外滩的M
上海外滩的米氏西餐厅在北京前门靠近中国第一家肯德基,如今是无印良品酒店的地方,以前是红极一时,开办于年的米氏西餐厅,老顾客都会以一个英文字母M称呼。直到年关张前,那里一度是京城音乐界的会客厅,夜宵时分在那里撞见诸如曹秀美和余隆这样的音乐家亦是稀松平常。
长久以来,M成了京城高档西餐厅的代名词,也是古典音乐沙龙的一张名片。那里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会举办室内乐音乐会,演出阵容从朱亦兵大提琴重奏组这样的专业选手到民间组织的室内乐团应有尽有。顾客一度只需花65元(学生票20元),就能在这个地处中心、装修现代的场所听一场正经的室内乐音乐会,还送一杯饮料。
和北京的亲民价格相比,上海的消费就高多了。年,前门M关张,于是M系列在中国内地的主阵地便转移到了上海外滩,就是外滩米氏西餐厅一家,也是最早的一家。澳大利亚人米歇尔·加诺特年在广东路20号外滩拐角处,开了可以说以自己名字首字母命名的餐厅,当时的人均消费就要元。
位于广东路20号的外滩米氏西餐厅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西洋风格建筑
食客除了可以品尝到传说中的正宗牛排外,还能在7楼的天台上放眼百年的外滩和建设中的浦东——那时的陆家嘴只有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两座超高层建筑。
上海外滩米氏西餐厅天台风景与高档西餐一同引入上海的还有室内乐音乐会。如同北京前门M一样,上海外滩的M每个月会举办一场“上海室内乐迷”音乐会,主要演出阵容由上海音乐学院蓝汉成等老师搭班而成。那里偶尔也会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节目。比如年6月20日,我就在那里聆听了一场美国女高音朱莉亚·佩特鲁斯的艺术歌曲音乐会。在北京进修中文的朱莉亚金发碧眼,一身刺绣旗袍,钢琴伴奏下,听她字正腔圆地演唱黄自、青主等先人为中文语境音乐化、中国故事世界化所作的优秀作品,眼前是享有“万国建筑博览馆”美誉的外滩和高楼林立的陆家嘴,深感这座城市对不同文化的包容契合,以及西方对东方修养的浓厚兴趣。
这样的系列音乐会自米氏开张就坚持在外滩M的酒吧“魅蓝”举行,票价为元附带一杯饮料。若花上元便能到同层隔壁的米氏西餐厅再追加享受一顿丰盛的西餐烛光晚宴。目睹身材高大的米歇尔以颇具压迫感的英文宣布听众纪律,也是一番难忘的经历。
年2月15日,在经过八千多天的不间断营业后,外滩米氏西餐厅歇业,标志着M在中国的落幕。
音乐与场所的“天作之合”
在世纪之交的上海,既能找到个人和商业运作的室内乐,也能找到“国家队”的室内乐,静安宾馆室内乐便是后者中的佼佼者。上海交响乐团至今一直有定期举办室内乐音乐会的习惯。但直到有属于自己的场所之前,系列音乐会往往处于“打游击”状态,大多在同属于国有单位的宾馆举办。稍早,室内乐音乐会在历史悠久的锦江宾馆举办,后来移师静安宾馆。
年至年的8年间,上海的乐迷会以“静宾室内乐”来亲切地称呼上海交响乐团主办的室内乐演出,似乎场地的知名度比主办方更胜一筹。这可能与静安宾馆的建筑风格很适合演出室内乐有关。
虽然静安宾馆所在的静安寺区域周遭尽是五星级酒店,被豪华大型的同行诸如璞丽、希尔顿(现为昆仑)和香格里拉等包围,但它依旧不失光彩。从拱形的门洞拾阶而上,踩着厚重的红色地毯,仿佛时光穿梭,进入到上个世纪流光溢彩、灯红酒绿的年代。静安宾馆落成于年,室内装潢偏重于木质结构,彩色的玫瑰玻璃窗流露出装饰艺术的典范,古朴典雅的建筑风格与娇小玲珑的体量似乎与古典音乐在气质上相得益彰。在其小厅内聆听音乐会,听众仿佛穿越到欧洲,回到那个亲密沙龙的启蒙年代。
更为重要的是建声效果,宾馆的木质结构很易与室内乐发生共鸣。一位参加过“静宾室内乐”的乐迷本尼在天涯论坛回顾黄蒙拉和薛颖佳在那里演奏音乐会时的情形:“弦乐颤抖时能感受到地板的震动,乐波在雕花廊柱间穿梭,在彩漆窗棂间共鸣。”
年,上海交响乐团将室内乐搬到其湖南路团部所在,随后在如今的团址坚持该系列并灌录唱片。乐团撤出后,静安宾馆恢复沉静,曾经显赫一时、让人流连忘返的“静宾室内乐”也就消失了。有时,音乐得以延续,场所也得以保存,但音乐和场所天作之合般的默契往往无法替代。
不过,城市在发展,文化地标亦会随之变迁。大浪淘沙,沧海桑田,年上海发布了第一批上海演艺新空间,主打合规的非常规演出场所,到年已突破一百家,遍布大街小巷。在这些大小不一的新空间里,人们能听到看到各类演出,它们续写着新时代文化的碰撞和音乐的多彩。
唐若甫文/摄